帶著腦袋去旅行

何靜瑩|《明報》專欄「鋒芒乍露」

幾個月前,朋友Fran到雲南麗江遊歷數天後,把她的歷奇巨細無遺地說了幾遍。讚不絕口的是入住的一間精品酒店Arro Khampa(阿若康巴),和總經理Ricky的熱情款待,還有她從雜誌認識酒店老闆扎巴格丹的精彩人生。

這位在印度成長的藏族老闆在訪問中說,人生就是一連串的選擇。年輕時有貴人給他選擇大吃一頓晚餐,或拿走二百美元,他好像很市儈地選擇現金,卻用來買了數碼相機,把雲南香格里拉的美麗景色和文化氣質拍下來,到處給人送照片。後來有奧地利旅客被他的真誠感動,贊助他往奧地利攻讀旅遊管理。

八月我在雲南香格里拉逗留二十天,先探索生態及文化保育,繼而靜修,念念不忘不遠的麗江有這樣一位奇人異士,便相約Fran到麗江會合。原來老闆駐紮在香格里拉的本店,我向中國探險學會的卓瑪提起此人,誰知她認識扎巴多年,還說他是藏族中一位傳奇人物。我差點兒跪求卓瑪作個正式介紹。

我走進位於老城裡的Arro Khampa酒店,馬上被大堂牆上掛着的唐卡(藏族捲軸畫)及藝術擺設吸引着,酒店儼如一間私人博物館。我問貌似李察基爾的老闆扎巴:「你在印度出生和成長,十六歲隨父母回流中國香格里拉,才開始學講中文。你這個藏人的身分認同很有趣……」

他笑說:「骨子裏我是印度人,母語是印度話和藏語,但搬到中國後,我的人生有着天翻地覆的改變,所以我是一個國際人!」我續問:「你是否在麗江分店蓋了一個文化中心?」扎巴興奮起來,「我希望這個文化中心能成為藏族文化與西方藝術對話的地方,有喇嘛、瑜珈老師、唐卡畫家和西方藝術家為遊客或本地人教授自己的文化,彼此體驗不同的經歷……」我開始熱血沸騰,「你的粉絲Fran曾在法國Le Cordon Bleu學烹飪,願意義務與你的酒店廚師來個爐灶交流……如果你下周也能到麗江一趟,她將會亢奮無比。」扎巴相當高興,還要調動香格里拉本店的總經理,前往麗江一起學習西方烹調。

Fran與幾位香港朋友甫到達麗江,便急不及待要「幹活」,先跟隨兩間酒店的總經理到菜市場,邊認識當地食材,邊設計能放進菜譜的菜式。來到廚房,兩位廚師刀法純熟,努力配合和抄筆記。Fran忙着設計菜餚和示範,另一位朋友Cat自動補位,解釋每個做法背後的道理,希望廚師們改變固有的觀念和誤解。

只需兩小時,我們便弄好四道菜:鮮蘑菇忌廉湯、沙律、烤走地雞和意大利粉。廚師們不好意思一起吃飯,我卻堅持「一條龍」義務培訓——要求他們吃自己煮的食物,並傾聽客人的意見。Cat問助理廚師感覺如何,他坦率地說:「原來這樣的意粉口感才是正宗!我們常以為麗江處於高原地帶,燒水的沸點不夠熱,以致煮不熟意粉,於是出動壓力煲!」

大廚說:「我們怕客人投訴,一直拿不定主意應否把印度咖喱、意粉等煮得大眾化,還是迎合外國旅客追求正宗的口味。」我才恍然大悟,說:「你須找老闆訂立標準。老闆把這間酒店成功打造成五星級酒店的格局,他的五星級『大眾化』,比起你從前服務中低檔次的『大眾化』,可是兩碼子的事呢!」

之後兩天,我們六人興致勃勃四出做「市場調查」,看見一些外面看來裝修不俗的精品酒店(當地叫「客棧」),總會走進去參觀房間,連五星酒店如安縵和君悅也不放過。晚上回到酒店,我們愛待在一個公用小客廳,在小火爐旁喝酒談天說地數小時。其他住客不覺一批香港人「霸佔」了客廳而止步;凡探頭進來的,我們都會反客為主,熱情地自我介紹、相互搭訕、請對方喝酒,然後成為微信朋友。

酒店名字Arro Khampa的藏語意思是「來吧,朋友」,是昔日茶馬上古道的馬幫人和旅客的彼此問候語,當中滲着馬幫人的重情義和互助傳統。我的朋友都是企業高管,多年公幹和自由行,住過無數五星級和精品酒店,亦體驗過不少特色民宿和旅館,但都覺得Arro Khampa有種難以形容的魅力,令人有「回家」的舒服感覺。無論是坐在那個小客廳邂逅其他住客,或留在房間看書和發呆,留在酒店便很滿足。

最後一個晚上,老闆扎巴終於出現了!我們太喜歡這家酒店,很想它能做得更極致,遂不斷「試探」扎巴,看他能接受多大的「進諫」程度。由早餐到餐廳管理手法,以至對正宗和大眾化口味的敏感議題,我們愈說愈激動,老闆卻顯得投入,鼓勵我們放膽給建議:「我的朋友都很客氣,只說餐飲和服務都很好。我也覺得奇怪,哪會這麼完美無瑕?我感激你們的中肯和世界觀,再說下去!」

我們發現需要幫他確定酒店的定位和顧客群,才不致亂給建議,遂把話題提升至市場定位和differentiation。然後談到具體建議,如積極利用酒店後花園和附近農場的有機種植,讓餐廳菜譜主打「farm to plate」的健康菜餚,不但吸引本店住客,還要其他遊客也冒名而來。

扎巴像很久沒受過這麼多的思維衝擊,興奮莫名,亦慨嘆我們這批「有錢也買不到」的focus group,竟願意在寶貴的四天假期裏,撥出一天時間當他的「義務顧問」。我們反認為能用上磨練了一輩子的管理和策略訓練,貢獻給這個胸懷大志的藏族老闆,才是我們的榮幸和福氣。

總經理摸不著頭腦,為何我們這些度假人士如此「沉迷」於談公事。他可能不明白,帶着腦袋旅遊是一種選擇。就像扎巴選擇了二百美元後,他懂得創造更多機會,我們的假期可以是「嘆世界」和吃奢華享受,亦可選擇與傳奇創辦人相遇,並付出一點專長和「腦汁」,創造一個即興和回味無窮的「心度遊」。

2017.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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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自己的遺憾「心度遊」

何靜瑩|《明報》專欄「鋒芒乍露」

同來雲南九天「心度遊」的七位朋友離開後,我獨自在香格里拉多留十天「靜修」。

我住進中國探險學會裡專為作家而設的一間複式客房,三面環窗,可遠眺納帕海濕地,另一面窗對著樹林,看松樹果子在風中搖曳,在簡樸的藏族風格的房間默想和反思,是任何一個寫作人夢寐以求的好地方。

然而,一下子靜下來,加上終日落過不停的毛毛雨,我頓時坐立不安,心煩氣躁,霎那間生命裡的遺憾和痛心往事,一起湧上心頭。不過,我是「有備而戰」的,早已預見靜下獨處時,便會逼著面對自己,聆聽內心的吶喊和控訴。

哈佛大學的調適性領導學影響了我過去十年的思維模式,包括挺起胸膛剖析從前的「領導失敗例子」,以戰勝窒礙個人成長的軟弱和不足。

海拔三千多米高原上的一間小木屋,是我面對過去的時光機。有人愛勸說我多向前看,怕緬懷過去會傷身,卻不明白是過去的「幽靈」不斷浮現,直至我還它們一個公道。只有坦誠剖析、深入反思、解讀箇中意義,才可竭止其掌控,重新上路。

我再一次探索內心,與自己作一個「心度遊」。我與抑壓良久的遺憾和失敗「四目交接」,反覆問自己:為何這些事情還能牽動我的神經?應如何面對自己才能讓過去的幽靈R.I.P.?

有一件糾纏多年的往事搶閘出門:有位說話「巴巴閉閉」的持份者對我提出無理控訴,我和上司們都被震懾,不敢正面交鋒。他們想息事寧人,然後逐步疏遠對方,停止交往和合作。頭腦告訴我,如不據理力爭,對方便會變本加厲。我提醒大家:「如果再次讓步,意味認同其指控,會鼓勵對方咄咄進逼,最終會騎劫我們整個項目。」

上司們不想惹怒對方,還說了些諸如「人家打我右邊臉,我連左邊臉也轉過來由他打」的偉論,提出多個懷柔政策。我滿不是味兒,只覺反正上層都無意開戰,我亦無謂堅持。之後的一連串發展,正是如我所料,我們無力抵抗,雙手奉上所有努力搭建的台階。

最「揼心」的是,我既能早著先機(I could see it coming!),為何還做「鵪鶉」,不敢爭取一戰?開戰不一定能勝利,但至少我有嘗試過,總比「斬腳趾避沙蟲」有一線生機,更不會輸掉尊嚴。如今賠了夫人又折兵,對方的歪理變道理,還「冷手執了個熱煎堆」!

罵人家不是,說到底都是我們早已有內部矛盾,不夠團結,把辛苦打回來的江山雙手奉送給別人。一個建立多時的團隊,理應早有默契,但積累多年的內部矛盾,特別是來自上層缺乏「企業管治」意識、長官意志和妒忌心,不斷蠶食團隊力量。當接連被閒言閒語衝擊時,我們不但沒有相互扶持、一起抵禦外來的明槍暗箭,反而聽信別人。於是,內耗變內鬨,表面風光難掩內裡的千瘡百孔。

再說穿了,我雖能觀察出來、解讀準確,但不敢碰,也不斷迴避介入,把問題掃進地氈下。「Observe、Interpret、Intervene」的過程裡,我未能適時做好最後一步,遺憾至今。

內部矛盾和心病猶如白蟻,深入鑽穿團隊的地基。我一直掃進地氈下的,是不敢與上司開門見山談論其妒忌心。這真是難於啟齒啊!對方多半拒絕承認,更會罵回頭,說是我鋒芒畢露的問題。然後我便要翻出地氈下的最大塊問題,告訴他:「我是注定閃耀的,如果你承受不了,只想用錢請人回來做家僕,下屬只需低頭做事,讓主人閃耀的話,那我做不到。惟有你讓同事rise and shine,才能獲得最終的光環!」

很多人認為把事情說得太白不好,水清則無魚;我亦相信跟愛面子的老闆說得這般清澈見底,也是於事無補。但至少,最起碼,我有做好自己的本分——說真話、講實話和進諫,他還堅持穿其「國王的新衣」的話,那是他的問題,我也不用遺憾終生。

帶著沉重的心情進入漆黑的晚上,大大小小的飛蛾緊貼玻璃窗,恨不得飛進屋子直撲燈火。不遠處有兩隻三個月大的西藏獒犬,久不久向天吠兩聲,劃破寧靜的夜空。這些高原朋友陪著我,重遇來自昔日的幽靈,翻看猶如發生於昨日的舊事。

翌日陽光普照,把房間照得溫暖明媚。我打開窗子,鳥聲、昆蟲聲、風聲,混和著遠處小牧場的氂牛和山羊聲。我坐在椅子聽大自然的演奏,被雨後的陽光和溫暖迷住了。

往事並不如煙,既慘烈,卻也淒美——是奮發自強的助燃劑,為心中那團火添加更多燃油。我開始明白「不想回憶,未敢忘記」的真義。

高原裡的深山為我完成了階段性的心靈治療,讓遺憾和瘡疤成為盾牌,繼續在人生戰場迎戰新考驗!

(「心度遊」系列/五之五)

2017.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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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險家的團隊力量

何靜瑩|《明報》專欄「鋒芒乍露」

「千里迢迢來到這村子,當然要走出去訪問村民,而不是留在房間上網蒐集資料!」中國探險學會的教育統籌兼導師次仁卓瑪,有氣沒氣地對一班來自香港的中學生解釋如何做實地考察。

卓瑪帶領學生來到雲南傈僳族的小村莊,指導他們找一個感興趣的題目,分成兩隊實地考察,然後報告研究成果。A 隊提出訪問族長,卓瑪順便問B隊有否同樣需要,但遭B組拒絕。第二天,A 隊做足準備,有板有眼地與族長對談,卓瑪做翻譯,學生獲益良多,興致勃勃回營地。卓瑪問 B 隊整天做了什麼,他們說一直埋頭苦幹上網做研究。

卓瑪解釋收集原始數據和訪問當地人的重要性,這叫 primary research(初步研究);歸納從網上或書籍讀到的第二手資料,是 secondary research(次級研究)。卓瑪設計這個探索項目,旨在讓大家學習初步研究,而非倚賴次級研究。

有學生忿忿不平,不停辯說網上資料沒有不妥,漸把討論轉移至二十一世紀網絡世界的偉大。當聽到卓瑪提出在正規研究裏,連引用維基百科也不被接納時,這學生更是激動,挑戰卓瑪為何看不起維基百科,還解釋維基百科如何認真歸納資料,不時更新。

卓瑪發現這批香港學生極為篤信網絡資料,又不懂做實地考察,便索性從頭解說何謂研究和撰寫報告,更叮囑他們實地考察講求好奇心和觀察力,要不斷發問與求證。隨隊的探險家及導師 Bleisch 博士差點兒拔掉營地裡的 wifi,幸好學生還是受教,願意走出去調查研究,寫出一份好報告!

我羨慕這些年紀輕輕的少年人,能有這般寶貴機會跟隨探險家學做研究。探索精神、求知慾和訪談技巧是書本和互聯網培養不到的內涵。

我和幾位朋友八月遠赴雲南香格里拉,像每年暑假的中學生般,獲得中國探險家學會的兩位要員—— Bill Bleisch 和次仁卓瑪——伴隨一周,深入認識其保育工作。至於我們的「初步研究」焦點,離不開這兩位極富啟發性的人物。

Bleisch 是生物學家,畢業於哈佛大學及洛克菲勒大學,在加州理工當博士後,認識比他年長五歲的探險家黃效文,兩人結伴到雲南研究野生動物,從此與中國結下不解緣。他經常說認識黃效文後,才看到擴闊自己研究領域的需要。一向鍾情動植物的他,開始鑽研人文科學及文化保育,逐漸變為多學科(multi-disciplinary)學者;但同時黃效文又認為 Bleisch 啟發了他對自然保育的重視,難怪這對互補長短的探險家,可以一起拍擋三十年!

這樣有趣的人物,我是不會輕易放過訪問有關其「身世」的機會。我最想知的是:「你在什麼時候開始探險?有沒有被大熊獅子老虎襲擊?」

Bleisch 有問必答:「我從小喜歡動植物昆蟲,家住在一個樹林邊上,每當我感到不開心時,那個樹林便是我的避難所。我由蒐集昆蟲標本開始認識生物,爸爸把家裏的一個小房間改裝為實驗室和展覽室。」

「有受過傷嗎?」我還是對這些戲劇性的事情着迷。

「我曾獨自走進一個森林,那裏滿是草叢,看不到遠距離。當我撥開一堆草時,眼前出現一隻小老虎,牠也一臉錯愕。我倆對視一刻,然後我拔足逃跑——其實這是天大的錯誤,因為奔跑只會令老虎以為我是獵物,慶幸牠沒追上來。」

「這就是最危險的經歷?」我帶着丁點兒失望。

「其實森林不是大家想像般危險,我一直未受過動物襲擊,其實動物更怕人類!」

我有點不死心,硬要他想出一些驚險故事。他笑說:「少年時,我第一次獨個兒在森林紮營過夜。那天我觀察一群猴子的活動,竟忘記了時間;快入黑時,拼命趕回帳篷,卻迷了路。天已黑透,我的電筒又沒電,我坐在樹下等死——我聽到萬種動物的叫聲,只覺得當晚不是被動物殺死便是嚇死。終於等到天亮,我才發現我的帳篷就在十米以外!」

另一晚上,吃完飯又是圍着火爐聊天的時間。有些朋友無聊地玩弄手機,我卻刻意要大家聚焦一下,建立一些「社會資本」,遂開了一個話題:「是時候揭露卓瑪小姐的身世了!你是我第一個真正認識的藏族姑娘,究竟你如何由農村跑到美國杜克大學(Duke University)念書的?」三十出頭的卓瑪突然成為眾人焦點,把她的精彩人生逐步勾劃出來。

卓瑪在四川省稻城县的一個藏族小村莊長大,父親是牧民,每逢夏天便會跟隨他,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放氂牛,廣闊的草原和氂牛是她的朋友、老師和家人。後來升高中,有一間非牟利機構給她獎學金,要到青海念師範大學,她才首次離鄉別井,走三天的路程才到達小鎮,轉折坐車到成都,然後轉火車到青海,需時近一周!

學校有一個特別培育優秀學生的英文課程,由美國人任教。畢業後,她的志願是當老師,教了兩年書後,從前的一位美國老師鼓勵她深造,甚至到美國留學。卓瑪只覺啼笑皆非,怎麼一個只讀了三年英語的人,有望出國留學!老師認真地提出助她一臂之力,請她認真考慮,她當然立時置諸腦後。

一個月後,老師約見她,生氣她這般沒大志。基於害怕老師的脾氣下,她修讀托福試和其他美國入學試。申請大學其中一個要求,是撰寫自我介紹的文章。老師嫌她寫得馬虎,要求她重寫了幾遍。最後她居然考上頂尖學府杜克大學,還獲得大學裏最高殊榮的獎學金。一個「看牛妹」考進美國頂尖大學,可想而知她的適應期一點也不容易。開學時,教授提議每人說說最喜歡的卡通人物介紹自己。卓瑪害羞地表白:「家裏沒有電視機,我從來沒看過卡通。」

畢業後,卓瑪決定回國為藏族人出一分力,便加入了中國探險學會,負責教育統籌。我看着這個藏族女子,很有 surreal 的感覺——一個電影裏才看到的勵志人物,原來現實生活中真有其人,且坐在我旁邊!

Bleisch和卓瑪都是離開自己原本的領域,走上跟黃效文探險工作的路。我想起黃效文說,探險學會由初期的「短跑」探險,到踏足保育工作「長跑」,再擴大至教育下一代有關大自然、生態環境及文化保育的「接力賽」。我希望努力不懈了三十年的中國探險學會不會成為「瀕危品種」,而是不斷延伸接力賽,讓接力捧從香格里拉的高原,一路傳承至世界不同的城市,讓每個人都有機會成為不同領域裡的「探險家」。

(「心度遊」系列/五之四)

2017年9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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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邪不邪的探險家

何靜瑩|《明報》專欄「鋒芒乍露」

作為創業者,必須有探索和冒險精神。在香港土生土長而成為世界知名的探險家黃效文,集齊各種我渴望磨練出的素養。十年來,我透過不同渠道認識他的故事,但我們始終緣慳一面。

見不到真人,能夠前赴他在雲南香格里拉的中國探險學會,跟隨其他探險家認識這「神秘」專業,我已感滿足。遂於今年四月,與幾位朋友及老師結伴「探索」這批探險家的工作,並從他們口中加深認識黃效文,更添我對這位前輩的敬意。

我的第一個震撼,是發現探險家並非一般人(包括無知的我)想像中的危險、古代和撲朔迷離,更非 Indiana Jones 和盜墓者等云云荷李活電影中的形象。不過,探險家似乎真的需要精通十八般武藝,即現代學術上說的多學科訓練(multi-disciplinary training)。

黃效文曾在美國威斯康辛大學雙主修新聞學及藝術,當過著名雜誌《國家地理》的旅遊攝影師,之後成立「中國探險學會」,於上世紀80至90年代的幾次考察旅程中,首次發現長江、黃河、湄公河及怒江的源頭。

我聽得嘖嘖稱奇的是,他並非只做攝影師,把照片寄給雜誌便算,還要撰文報道探險中遇到的瀕危動物、少數民族的獨特生活習慣、快被現代化淹沒的文化遺產等,在過去三十多年,平均每年出版一本著作。此外,探險隊每次出行有二、三十位來自不同領域的專家如生物學家、地理學家、地質學家、人類學家、醫生等,可想而知,他有深不可測的魄力、號召力和組織力。他們出發找尋河流的源頭前,須事先蒐集資料,做足科學研究,包括借助美國 NASA 的衛星圖片,估計地理位置。

回港後,我終能與黃效文會見面。他博學多才、談笑風生,我笑稱這一頭白髮的68歲探險家為「周伯通」,他卻覺得自己更像外號「東邪」的「黃藥師」。

我生命中出現過好幾位金庸筆下的人物,諸如洪七公和江湖七怪;也遇過自命為南帝「一燈大師」的人,卻原來是岳不群!遇上黃老邪,乃我生平第一次,心裡立時提醒自己「handle with care」。

金庸筆下的黃藥師是「正中帶有七分邪,邪中帶有三分正」。認識黃效文,先要認識其正道(為人類作出的貢獻)和邪氣(他的顛覆性思維)之間的強烈個性,才能了解他的生命哲學和卓越成就。

還未認識黃效文本人之先,我不明白他為何會投身保育工作。多次長談中,他不諱言:「探險家固然熱愛探險活動,發掘新地方、新事物。以往的考察浩浩蕩蕩出征一次便是數個月,好不過癮!然而,路途上總遇上一些弱勢社群或瀕危動植物,難道真能置之不理嗎?一旦伸出援手,便是保育工作的開始,並且是長遠的工程。」

我還是一知半解,他續說:「保育工作不是停下來做一兩天義工那麼簡單,我們須經常回去跟進工作。為了責任感和承擔(commitment)而重複返回舊地,可說是一種違反探險家激情的負擔,卻又正正是理性上義不容辭的做法。」

我進入了他左右腦的感性理性角力中,只聽他說:「雖有掙扎,卻因保育工作令探險工作帶來更大的意義和價值!如果我跟年輕人只說動聽的探險故事,而不同時帶出保育的承擔感,那是不完整的論述。」

正當我以為明白了他的「俠義精神」時,他的「邪氣」便滲出來:「我生性喜愛挑戰規範,不屑規條,不敢當別人的模範。我們的工作從來都隨著很多偶然的機遇而變化;探險隊遇上出人意表的情況,有時令我們改變原來的計劃,或帶領我們闖出新天。有否聽過布袋和尚的一首詩:『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六根清靜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插秧只是比喻,真義在於倒退以成就使命!……我從不夢想成為探險家,這工作生涯是一個意外的演變結果。從前被封為探險家,我會感到無比為難,待出道良久後,我才肯接受。」

我經常撰文激勵大家探索精神,更夢想製作一齣以他的探險故事為題材的電影。雖然「十劃未有一撇」,還是按捺不住諮詢他的意願。他又給我一個很深奧的答覆:「拍攝電影有可能助長虛榮感,而虛榮感會令我分心。」

我一時不知怎樣回應,他又說:「不過,我經常跟年輕人說,如有人問你是否什麼都見識過和經歷過(been there, done that),千萬不要答『沒有』,而是說『還未啊』——把潛在負性的答案變成中性,盼能扭轉為正面。」

即係點?對著黃藥師,我真不知如何下結論。幸好,他補上最後一句:「我持開放態度,看看我們是否結緣。你也不要強求,或許待我死後才攝製電影,你們才有創作空間。」

於是,我在剛過去的八月,夥同有意合作的電影製作隊,一起到香格里拉深入認識中國探險家的保育項目。須親赴黃藥師的「桃花島」,才能真正明白他的畢生哲學和探險工作。

我們看過世外桃源般的美景,也見過窮困家庭和高原生活的艱苦,更見識了中國探險學會經營多年的部分保育項目。我們嘗試想像這批中國探險家,如何被一座幾百年歷史的殘破寺廟所觸動,仗義為幾百位藏族僧侶籌款,並帶來法國建築師開展修葺工程。他們講解如何為自然生態環境、為瀕危的金絲猴、西藏羚羊和黑頸鶴等提供保育工作,為高原老百姓改善經濟而開發氂牛芝士產品。

再跟黃效文談論時,他說:「中國探險學會成立之初,並非野心勃勃,連一份經營計劃書也沒有撰寫過,只讓事情自然地、有style地演變出來。或許這聽起來很禪,但都是事實。我不覺得探險是一份工作或職業,而是一種藝術,保育亦然。唯一最困擾我的是要遵從法則、規則和律例,頗違反我的個性,但也是必須承受的義務,否則我會成為 outcast。」

我又進入了他的內心掙扎,但又有點感同身受。他繼續有感而發:「我只作最低程度的conformity。『正』人有太多繁文縟節和制肘,需要『三分邪』來跳出主流思維的框框。Purity is too zen!正邪之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貫通天文地理的探險家黃效文,既是作家、攝影師、保育人士和創業家,但骨子裡,他是一個藝術家和詩人!正氣為道,淘氣與邪氣為策,離經卻不叛道。

如有人問我是否認識黃效文,我應該會答:「還未啊。」或曰:「只認識零碎的黃效文。」

(「心度遊」系列/五之三)

2017年9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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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爐旁分享生命的熱情

何靜瑩|《明報》專欄「鋒芒乍露」

我在哈佛念研究院時,一位前財經官員的教授憶述人生際遇時,不經意地有感而發:「有時你們應無私地 share your contacts(分享你的人脈網絡),把不同背景的朋友連結起來,可能會發生一些化學作用,創造意想不到的點子。當你還未想到實質的項目時,不妨做一個 resourceful 的串連者,在對話中自己也會有所得著。」

然而,光把不同背景的朋友介紹給對方,不一定就能擦出火花和化學作用。真想帶來效果的話,作為介紹人的我,須穿梭其中,引發各方的潛質和內涵,這需要一個理論來達到更大的目標。

我經常糅合另一位老師—— Robert Putnam ——的「社會資本」概念。社會資本包含兩個重要層面:緊密型(bonding social capital)和跨越型(bridging social capital)。另一位推動社會資本的麻省理工大學學者 Xavier de Souza Briggs ,精闢地總結了這兩種社會資本可對社群產生的不同效果:緊密型社會資本可讓社群 get by(熬過去),而跨越型社會資本卻能讓社群 get ahead(向前邁進)。

換句話說,聯誼性質的緊密型社會資本可增進朋友間的感情,能令人舒服地get by,但亦容易產生「塘水滾塘魚」、團體迷思(group think),導致自我中心、故步自封。故此,每當我與一群有錢人討論貧窮和社會紛爭時,他們的集體「堅離地」和「偉論」往往令我聽得驚心動魄。

衝擊一個緊密圈子的狹隘思維並帶來進步的一種方法,是將之連繫至另一圈子,讓他們認識更多可能性,看到更多機會,可以 get ahead ,這便是跨越型社會資本的重要性。

然而,把不同背景和社經地位的人混在一起,而又能和睦相處,甚至建立互信、友誼和彼此學習,難度很高。

我喜愛激發別人進步,故對建立跨越型社會資本情有獨鍾。換言之,我要扮演某種「橋樑」混合「企業教練」的領導角色,不只是連結不同背景的人,更要促進個人學習和成長。

不知不覺中,我把研究院教授的課程,滲入了過去十年的工作中,甚至「推到盡」——透過去年創辦的互聯網公司 Paxxioneer ,把我一些具感染力、啟發力和激情的 contacts ,公開分享給別人。很多公司的「共享經濟」是以共享物件如房間、單車、工作空間等為主,我卻與人「共享優質人脈網絡」和「共享激情」(share passion)。

我開始分享自己的優質朋友後不久,便有許多朋友也要推薦其優質朋友,擴大 Paxxioneer 的平台,讓激情衍生更多激情(passion breeds passion)。

誰在 Paxxioneer 網站看到某朋友的背景資料而感興趣作面對面交談,或參觀其創辦的項目,或品嚐其烹調等,都只是「一click之遙」——只需在網上預訂見面時間和支付「服務費」,而對方又答允會面的話,我們便促成雙方的交流和對話的時空。

我也明白有些人「心有餘而力不足」—— 既想拜見高人,但又敵不過舒適區的「萬有引力」,遲遲不能自行約見對方。我開始親自組織「心度遊歷隊」(我不想稱之為旅行團,以免誤導及降低大家的期望),每次讓十來個同樣渴望透過遊歷和聆聽故事的人,一起探索生命。

最近,我帶領了一個為期九天的雲南香格里拉「心度遊」,細心選擇七位來自不同界別的「隊友」,包括電影創作者、企業創辦人、校長、CEO和旅遊達人。

前往高海拔地方的頭號功課,是學習聆聽自己的身體。無論你之前吃了多少星期的所謂預防藥物,應先在昆明(約海拔1800米)或麗江(約海拔2500米)逗留兩晚,讓身體逐步適應,才去香格里拉(約海拔3300米)。到步後兩天,容易出現氣促和心跳加速的反應,我們得放慢腳步,避免喝酒,多休息和喝暖水,適應身體這回事是急不來的。

第二種學習,是放下都市人對物質的追求和舒適生活的執著,放下凡是按計劃行事的心態,更要放下「消費者主義」。

我們七天在山上的衣食住行條件很基本、不奢華,卻還是挺中產的。我不需要用 outward bound 形式或住在簡陋的農夫家裡來推廣「生活體驗」,怎麼說,大家可用其他方法鍛鍊簡樸體驗。我希望借助大自然和認識當地人的生命,還有中國探險學會在當地的三十年實戰經驗,引發大家的好奇心和探索精神。

我們須跟著天氣做人:在海拔四千米的山上,有好幾天都綿綿下雨,氣溫保持十度以下,不能出外看風景,只能圍坐在燒柴的火爐旁取暖。大家須調校心靈的躁動,學習代入農夫、畜牧者的隨遇而安的心境,隨著大自然的脈搏,告訴自己:「既來之,則安之」。

我們更要自控公主病或少爺脾氣,和「消費者是上帝」的傲慢。我們戴上探索者的帽子認識自己和世界,感謝當地人不辭勞苦地為我們打點一切、用心地述說自己的故事和掙扎。

圍著火爐取暖之餘,還能幹什麼?那是第三種學習,也是上周文章提出的「進入別人世界」,透過聊天、閒話家常和「聽故事」來彼此深度認識。

我慶幸這批隊友都願意放下手機,拿出投入感和好奇心認識當地人之餘,也與隊友彼此認識。大家私底下告訴我,認識這個團隊的隊友,才是最高體驗和精髓!不同行業和人生歷練的人,每天「捆綁」在一起共同探索和生活,被「困」在山上的火爐旁,不斷地聊天、聽故事、講心得,用熱情燃點對方,透過別人的激情反省自己的人生。我們建立友誼、建構跨越式的社會資本,一起 get ahead 。

遊學團不只是給學生的活動,成年人更需要遊學及遊歷。我們有時需要「嘆世界」旅行,但更需要打開心靈「感受世界」的心度遊。

(「心度遊」系列/五之二)

2017年8月31日

旅遊 4.0: bit.ly/22FFTKb

慶祝熱情: bit.ly/2mIJe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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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別人的世界

何靜瑩|《明報》專欄「鋒芒乍露」

一個人一旦停止學習和成長,便會不知不覺地變成「鵪鶉」,繼而是「鹹魚」、「行屍走肉」;沒什麼作為,卻能做出許多荒誕無稽、愚昧無知、自私自利的事情。

「非學習者」(non-learner)在家裡是宅男宅女,在職場是「賴皮」、「豬油包」、「老油條」等,以各種馬虎態度或神憎鬼厭的面孔體現出來。

我相信每個人都需要「挑戰」。故步自封者對重複的常規工作感到乏味(活在貧窮線下、必須為家計奔波和妥協的人除外),慢慢對生命欠缺動力和活力,像進入一個死胡同:往前看,只見困難重重,不想改變;往後看,只見鬱悶和遺憾;往左看往右看,找不到能把自己從沼澤泥濘裏拉出來的人;往上看,除非有宗教信仰者能看到上帝,否則,見不到盼望和北斗星。

是的,只有自己才能打救自己;自助者,天助之。

過去一連寫了四周《做自己》系列文章,說到底,是要做一個不斷更新和演變的自己,當中不斷環繞一個「悖論」:多想他人,少想自己,反能跳出自我中心的狹隘;多助他人,少計較自己得失,最終得着最多的反而是自己。

在自我演變的過程中,我們或會刻意或不經意地啟發別人的生命,從而令自己更有生命力。這種良性互動和群體動態,讓我們發掘自己更大的潛能。

故此,與他人接觸,不一定就要幫助和影響他們。有時候,我們需要別人的啟發,特別是一些來自不同背景和思維模式的人。生命之間的互動能否有機地發酵起來,視乎我們是否願意接觸自己圈子以外的人,並進入他們的生命故事。

一直呆在同一個工作崗位、生活環境和社交圈子,容易「自我萎縮」成一粒「塵埃」,頭腦變得僵硬,了無生氣和創意。久而久之,容易變成「非學習者」,失去好奇心和探索力。最常見的例子是教師、技術人員、專業人士, 還有習慣了全情投入照顧孩子而忽略自己個人成長的家長!大家都有一個共同點:只能教人做事,卻不受教,更失去進入別人世界的耐性和興趣。

感到疲憊或做事沒勁的人,選擇出外度假,來一個充滿陽光海灘、美酒佳餚和五星級享受的假期。旅行結束,體力或能暫時得以「充電」,精力和衝勁卻繼續「跌watt」。

我漸為自己度身訂造帶有目標的遊歷:休息之餘,還有長見識的機會,甚至訓練自己突破慣常的生活模式、打破思維框框、開放腦袋和心智,醞釀創意、新念頭和範式轉移,喚醒激情、好奇心和探索精神!

由「充電」的旅行,進入「充實」的遊歷或遊學,需要一個過程。從走馬看花的旅行團模式,提升至「嘆世界」豪華遊,演變到獨特體驗的「深度遊」,最後終找到能創造回憶、充滿啟迪和靈感的「心度遊」,我花了十多年時間尋覓竅門。

「心度遊」的一個先天條件,是要用心地接觸當地人,用心去聆聽別人的故事,在「閒話家常」中體味人生!

我發現很多人不懂或不願進入其他人的世界。當別人分享自己的生活態度和人生歷練時,有些人認為與自己職業、興趣和生活無關,便關起耳朵,眼睛發呆,或與旁人竊竊私語,或拿起手機把自己帶回熟悉的世界。更有人無論人家說什麼,總要把話題拉回熟悉的題目和自己身上。也有人還未聽完幾句,便忍不住要提意見和建議,甚至發表「偉論」。

這類人不但失去了從別人身上學習的機會,而且不尊重正在誠懇分享生活文化的當地人,更影響同行的「學習者」向別人學習的氛圍。

這類人若參加了我的遊學團,我會開聲勸籲他們先進入人家的世界,多提問和製造話題,帶著誠意了解對方的人生故事。我甚至把話說清楚,不可倚賴我當主持人——每人都要學習「閒話家常」和「創造話題」。

假如有人屢勸不改,或根本不嘗試投入聽、問、談的對話,繼續帶著自己的生活習慣和「非學習者」心態去遊歷,那便成為我這「駱駝背上的最後一根稻草」——我會將之列入黑名單,以後不再邀約他們出外遊歷。

聽別人講故事、說經歷,需要投入感、專注力和好奇心。在香港,大家都在忙,很難停下來聽人說話。遊歷就是讓自己走出熟悉的環境,打開心靈,刺激好奇心和探索精神,學習做回一個「學習者」和聽故事的人。

十年前,我渴望體驗農夫的工作和生活,並衝擊一下我那帶點「小資」的本性。天生膽小加上後天培養,我額外提防陌生人,從不敢獨自背包窮遊,更不用說住進不認識的當地人家裏。

輾轉地找到一所位於雲南昆明的非牟利機構,我與負責人素未謀面,只通過兩次電話,他便答應幫我找一家乾淨的農戶提供食宿一晚,也讓我們下田收割小麥。我亦邀約三位喜歡「心度遊」的朋友,一起尋找「搭上搭」而認識的農夫。

農夫一家當晚殺了一隻土雞招待我們,其他的都是簡單的素食。我們知道他們在平日很少吃肉,遂堅持付費,幾經折騰農夫才肯把錢收下。

我的回憶是什麼?除了生活體驗、田間割麥(其實是失敗經歷,因我雞手鴨腳,連一束也割不到),最主要是飯後大家圍著餐桌,一直聊天至凌晨。

聊天不是無聊地談天,更不是浪費時間。在哈佛念書時,上了 Robert Putnam 的「社會資本」一課,自此像多了一雙眼睛看世界,看到茶餘飯後的聊天,可以是充滿玄機的!

原來,幾個人一起喝下午茶、打球、吃飯,可以產生群體網絡,不只建立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還能為社會建構更緊密的網絡和凝聚力。社會網絡、互惠互利、社會互信,統稱「社會資本」。

不要輕看聊天、搭訕和閒話家常。害怕認識陌生人但又渴望走出舒適區的人,不妨一邊「心度遊」,一邊鍛鍊「聽故事」的藝術。下周續說「心度遊」背後的種種玄機。

(「心度遊」系列/五之一)

2017年7月24日

我並非天生的社交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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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訕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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顛覆自己

何靜瑩|《明報》專欄「鋒芒乍露」

很多人在職場裏浮浮沉沉,等待機會;就算是事業順利的人,或多或少都逃不過這種經歷。

我遇過不少有點才華的人,怕大機構人事複雜、辦公室政治,在小機構又嫌鬱悶、無方向感,被同事罵幾句又覺不公允,放不下自尊心,索性用自由身方式賺錢,既不須上班時間困身,又可多出外遊歷,做自己喜歡的事。

頭一年是享受,第二年開始要為兩餐奔波而逐漸「放下身段」接些低趣味、低回報的工種。專業技能呆滯不前,人脈網絡不知不覺地萎縮,發現自己在茫茫大海裏下沉多於浮在水面,同期出道的朋友,包括曾被自己看不起的人,好像快要上岸。

所謂自由身,可能一點也不自由,甚至相當吃力,不禁嗟嘆「懷才不遇」。

你在浮浮沉沉之際,是怎樣等待機會的?如果你的心態是抱着個水泡,邊享受碧波暢泳,邊等東風把你吹到理想中的彼岸的話,很大可能水泡漏氣速度快過東風的到來,機會不斷在你面前掠過,你卻抓不住,甚至從沒覺察到機會一次又一次地擦身而過。

我在浮沉之際,無論心情多麼唏噓和鬱悶,都會想像自己是滑浪者,在海中等待海浪逐漸靠近,然後踏上衝浪板,乘風破浪。我在海上的浮沉不是虛度光陰,更不是「光等運到」,而是帶着意識、期盼和專注力,靜候一剎那的機會、一個勢頭,然後抓緊機遇,創造空間!

在等待機遇時,我會鍥而不捨地裝備自己,「儲好子彈」,沉着應戰,不可以埋怨度日,因為機會是留給有預備的人!

裝備自己不僅是無間斷地認識自己和塑造自己,還要「顛覆自己」,半推半逼自己克服內心恐懼、軟弱、遺憾、兒時陰影、成長時的創傷等窒礙進步和個人發展的弱項、個性和陰暗面。

然而,很多人在認識自己的性情和能力的同時,卻限制了自己的潛能。我們都傾向側重強項、逃避弱項,最常聽的是說自己個性不適合或不喜歡某種工作,特別是處理人事糾結和面對衝突,便大條道理地推給同樣厭惡人事瓜葛的同事或上司。

我不反對 Myers-Briggs 或九型人格之類的性格測試,重點是我們懂不懂詮釋評估結果。在有水平的 executive coach 引導下,這些心理測試能幫助我們多了解自己的構造,讓我們知道弱點在哪裏,從而努力向弱項進發,自我改善。

然而,很多人卻拿着評估來標籤自己和別人,一句「我是四號仔,最怕就是你這樣的八號人」,便認定既然雙方注定不咬弦,不如互相保持距離!個性遂成為自我改變的障礙,拿着性格作擋箭牌,一於繼續我行我素,期望別人無條件的遷就。

這些人愈認識自己,反而愈限制自己,容易放棄改變現狀的意志。改變現狀的第一步,是顛覆自己 —— 征服自己的弱項,改變窒礙自己進步的喜好和個性。

這樣辛苦地強逼自己做一些直覺上、情感上不喜歡的事情,為了什麼?就是為了達成夢想,實踐理想!有時,只為了純粹地做一個更好的人!

就說說我如何勉強和強迫自己寫專欄。我一直希望記錄創業、營運社企和非牟利機構的掙扎和歷練,盼能給別人參考和啟迪。我想到口述經歷,另找文筆好的人做「影子作者」,撰寫成文,並透過社交媒體分享出來。

我聘用過幾位夢想要做作家的人撰寫故事,文章除了在網上轉載,更獲得一份大報老總的賞識,給我們一個大方格寫每周專欄,內容圍繞公司的小故事和小人物,道出大訊息。

然而,運作不久後,撰寫人忘記了專欄的目標,不斷埋怨筆下的故事和風格不屬於他。我陷入兩難局面:堅持與報紙的承諾,撰寫公司的故事以啟發別人,還是提拔「影子作家」、圓其作家夢,任由他把專欄「私有化」,成為其個人的創作天地?

管理者最忌偏離航道,幫人圓夢、遷就員工感受而遠離願景和目標。但他無心做好本份,還諸多抱怨和「情緒勒索」(emotional blackmail)—— 以為沒有他便不成事,我只能作兩手準備:開導他忠於協議,否則,我便找人取代他。

專欄已經啟動了,哪有時間物色稱職之士?莫非要親自披甲上陣?我在中學時期便開始逃避中文閱讀和書寫,可想而知我的文筆欠奉,兼心裏還帶有厭惡感!且每天職務繁重,如何每周抽時間靜下來寫1800字?最大問題是我從來沒有夢想當作家,自己上陣,既不能藏拙,又違背個人性格和激情,豈不是「攞苦嚟辛」?

不過,當一個人定睛於比自己更大的目標,把心一橫,所有心理障礙、技術落差和時間分配等問題,自不然迎刃而解!

把這個我極為看重的專欄接過來自己寫,不就是犧牲周末的休息時間!同時「跪求」了一位資深編輯為文章「狠狠地」修改。我心情極為緊張,但總算不再受制於別人的情緒勒索;與其花時間安撫自以為是的人身上,不如踏實地用在直接達成任務,其實差不多,但卻能把局勢由被動扭轉為主動!

這一招「回馬槍」大概來得突然,那人驚訝一個夢寐以求的機會竟一夜間被收回。傳來短信,重複他確實喜歡寫作,只要我願意改變目標和內容方向,給他空間寫自己喜歡的題材,他還是願意繼續寫。事到如今,他還跟我討價還價!我斬釘截鐵告訴他,願景和目標比他的個人感受和興趣更重要,既然他眼中的自己才華洋溢,便自行找個專欄來發揮無限創意,但這個專欄無論將對我帶來多大的煎熬,我都會為了目標而熬下去。

如是者,每周八小時奉獻給專欄寫作,就算出外旅遊、大時大節和生病,都是風雨不改的一份承諾。過程之艱辛不可為外人道,卻換來意想不到的收穫。一個「扭計」的冤家,造就我不情不願地進入了寫作的領域,突破自設的界限,至今已是四年寒暑,並出版了三本有關商管的著作。

每次與學生和讀者分享寫作的心路歷程,我都會說:「如果我這人都能著書寫專欄,世界上任何人都可以!特別是對寫作有夢想的人,更沒有藉口推說自己這樣不行、那樣不夠好!」

很多人恭賀我今年推出新書,但我並沒有什麼感覺,因為我只是一個意外造就出來的寫作人。寫作從不是我的夢想,而是一個操練:每周強逼自己安靜八小時,反省人生並組織成文,盼能啟發更多人在茫茫大海裏,裝備自己、顛覆自己。當海浪臨到時,才不至被淹沒,反能乘風破浪,闖出一線天!

<「做自己」系列/四之三>

2017年8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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塑造自己

何靜瑩|《明報》專欄「鋒芒乍露」

不同學派的心理學家做過無數實驗,探求究竟先天遺傳還是後天培養,更能影響人的發展,但始終難以定論哪個更具決定性。上至學術界研究,下至中學生辯論比賽,還是普通人茶餘飯後的討論,「nature vs nurture」都是最佳辯題。

要尋找和認識自己,不僅要了解先天的才智天資和性格取向,因為「我」也不斷受到後天的成長環境、際遇和社會文化塑造和影響。每個人都是無止境地成長或倒退,沒人能定格停留於一個狀態,故此,認識真我是一輩子的功課。

青少年時期是重要的自我形成期(formative years)。少年人開展「自我發現工程」之餘,同時發現自己必須與別人相處,學習建立我與別人之間的關係。

「我」不斷被別人和環境改造和轉化,往往要從觀察自己的行為和情緒,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成長和改變了,從前的自我認知已屬過時,或根本沒真正了解過自己。

初中時期,接觸到的朋輩、學校和社會,混和着家庭的價值觀,衝擊着我當時有限的「自我意識」和「自我形象」;面對一個更大的圈子,我因不懂對應不同聲音和批評而感到迷惘。

我在中一那年已開始懼怕中五會考,雖能考取優越成績,但小學年代考取第一名的興奮感覺驀然消失。我看不到前路有何令人神往和着迷之處,只看到「無限loop」的測驗和考試,及隨之而來的苦悶和壓力。中三那年是我的黑暗時期,對前景沒憧憬,時刻像有團漆黑的霾霧籠罩着整個人。

我不喜歡自己,與自己的關係惡劣!是青春期的荷爾蒙作祟?還是迷失於「何靜瑩對Ada Ho」的內心鬥爭中?

著名心理學家弗洛伊德提出有關本我(id)、自我(ego)和超我(superego)的理論,挺能解釋當時我的混亂心理狀態。當時我在這三種力量之間失去平衡:有時「本我」當道,一個深受「中間子女綜合症」影響的少年人,透過發脾氣來爭取渴求的注意和存在感;有時「自我」當道,過分循規蹈矩和現實主義,順從朋輩壓力;也有時過多的「超我」,只用非黑即白來批判別人。

高中時期,我開始能掌握外面世界的期望和價值觀,開放心靈讓學校的價值觀塑造我,亦選擇了基督教,其價值系統和道德觀念幫助我分辨從四面八方洶湧而來的各種價值觀。哪些價值觀是負面和歪理,要予以遠離或摒棄,哪些是正面和皇道,應持開放態度接受其塑造和洗滌。

我漸能與自己「連結」起來,getting in touch with myself。

中學創造了我,讓我意識到自己以外有一個社群,那個比我更大的群體福祉,我有責任參與建設。我的視線愈能從自身利益放大至社群利益,我愈能在社群中放下自我中心和自我防衛機制,從而令我有空間認識真我。

原來,焦點愈放在自身的不幸和不足,愈把自己捏死。放眼在他人的不幸和不足,並伸出援手燃亮其他生命,扶持別人,我才能認識自己,完善自己,做一個真正的我。實現「大我」反而讓我實現自己、做好自己。

換言之,我們有時會很被動地受外界影響和塑造自己,但其實亦能採取主動,積極自我塑造。

我中學時的校長經年累月地推動學生的全人發展,經常把 all round student 掛在口上。中二時我不明不白地獲頒發每級只有一個的 All Round Student Award,雖自知不配而感到愕然,卻又因撈了一個不勞而獲的殊榮而沾沾自喜。然而,惡夢很快便降臨,其他同學由竊竊私語變為公開表示忿忿不平,因我只是成績優異,在課外活動一欄卻交了白卷。

我像過街老鼠般抬不起頭一段日子後,決定扭轉局面,改變自己成為一個真正的 all round student,惟有「自我追封」才能停止別人的冷言冷語!於是,我自發地每天到公園練跑,到球會操練,參加合唱團、辯論隊、演講比賽,誓要做到「周身刀,張張利」!

環境的影響,沒有打沉我的意志,反而激勵我衝出舒適區,改變自己。一旦試過自發地展開自我改變工程,便能發現那不是一件艱難的苦差,並會愈做愈收放自如。「我」成為了自己的朋友,每天問自己如何做得比昨天好。

進入大學和社會,更多誘惑和聞所未聞的價值觀一浪接一浪地撲過來。我每時每刻徘徊於「自我」與「他人」、小我與社群、本我自我超我的各種動態之間。我盡量保持警醒,辨別須 unlearn 的舊觀念,從而 relearn 新的價值觀,重構新思維。不斷與自己對話、與世界對話,判斷何時「做自己」,何時「不做自己」,何時「改變自己」。

塑造真我的過程,時刻要自我把脈、反省、審視,有一種追求自我完善的欲望,還有改變自己的勇氣和決心。不是「做自己」,而是「做好自己」。

相反,與自己脫節的人,通常也與社會、與世界脫節。你是否隨着自己的成長而努力不懈地認識自己? Are you in touch with yourself ?

<「做自己」系列/四之二>

2017年8月3日

自己與自己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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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管你內心的小怨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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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自己

何靜瑩|《明報》專欄「鋒芒乍露」

上周提過,最近網上瘋傳的美國最高法院首席法官羅伯茨(John Roberts)的一篇給中學畢業生的致詞,其中較少人引用的一段,同樣發人深省:

「你們確實應該做自己,只是你們得了解做自己的意義何在。除非你很完美,否則做自己不代表不用作出改變。」

「在某種意義上,你不應該做自己,而是應該變成更好的人。大家說『做自己』,是希望你們不要輕易順從外界要求你們成為某種人。」

「但除非你們了解自己是誰,或思考過自己是誰,否則無法『做自己』。」

「做自己」(Be Yourself)是一輩子的功課:一方面要認識自己、發現自己,另一方面被教育、環境和人生歷練塑造、建立和改變自己,為的是「做好自己」。這些大題目,我會以一連四周的文章與大家探討「做自己」的功課。

在我的記憶裏,小時候開始有「我」這概念,主要是來自周邊的人,先由家人說起。我有兩姊一弟,即排行第三。每次有親朋探訪,我都感到懊惱,因很少有人能記得起我的名字,「你是靜靜,不!思思,哎呀,不!諾希……」天呀,他們能說出其他三姊弟的名字,唯獨是我……

他們拍腦袋、搥胸、皺眉,怎也記不起我的名字;從懂事以來,我都看着這畫面「無限 loop 」。他們不是一次半次而是次次都記不起,到了十歲以後,我索性自動報上名來,或者放棄更正他們。

有些大人很不通氣,總愛問:「爸媽疼你還是弟弟多一點?」見我搖頭否認,便多插一刀,「一定是弟弟吧,他是唯一的男孩,是金叵羅。呵呵!」

這些不修邊幅的「口痕友」,低估了小孩子的智商和感受,不是一次半次而是次次見面都要如此這般地「追問」,在我的傷口上灑鹽!

於是我很快便被「喚醒」,觀察大人是否真的「偏心」。客觀調查發現,抽屜裏的照片,一大堆都是大姊和弟弟的個人照,但拍攝我的卻寥寥可數!

弟弟的滿月酒是兩天的酒席,好不誇張!而大姊和弟弟每年的生日,都分別會在酒樓設宴十圍,但排行中間的我和二姊,因生日只隔四天,便會一起慶祝。你心裏會說,「算吧,一起擺酒也挺熱鬧的。」非也,我們留在家中搞生日會,在樓下麵包舖買個最普通不過的雜果忌廉蛋糕,請十來個親友唱唱歌便了事。

後來我投訴多了,才有一年找來超群西餐廳,在家中搞「到會」,多請幾位不記得我名字的朋友來吃自助餐,順便慶祝家中大裝修竣工,故在最新加設的酒吧櫃上放了個大型冰雕,好不架勢!這算是一個最有體面的生日會。然而,爭取多年才換來一個夾雜數個慶祝目的之生日會,相比起弟弟和大姊的大排筵席,父母的誠意可見一斑。

我不時向父母投訴,但他們對中間小孩的感受不太上心,經常為自己辯護,說孩子太多,難免會分薄他們的注意和關心,他們也是這樣長大的。媽媽更愛說:「這是很正常的。小時候我媽說,老大和老小必定是寵兒,所以外婆總會把兩隻雞腿,分給最小的弟弟和最大的我。」

她這個經驗之談把偏心合理化,沒有半點反省!我發着晦氣反駁說:「你一向都是老大,怪不得不能明白排行中間的感受!」

一如大多數有middle child syndrome(中間子女綜合症)的孩子,我經常尋找注意、存在感和身分認同。年紀小小,我便會問自己:究竟我是誰?

年長八年的大姊自不然成為我模仿榜樣,我經常「跟出跟入」,很想獲得其認同。她不耐煩時,總愛說:「人做什麼,你做什麼,毫無個性!」

這句話恰恰說中要害——一個沒有人記得名字、時刻想獲得別人認同的小孩,只有瑟縮於牆角,遙望老大和老四的光芒,只能躲起來飲泣和自憐。我的個性是憤怒、妒忌和鬱結!

究竟我是誰?

考入中學,班中有一半人從原校小學晉升,早已形成自己的圈子。我成為了外來者,意味尋找新一輪身分認同的揭幕。

新環境和新社群,帶來新的遊戲規則。進入青春期的少年人,特別重視朋輩的認同和接納。那是一所女子中學,我要適應女孩子對關係的重視,還有多愁善感的糾結,畢竟大家都在找尋自己。

我與幾位較為合得來的同學閒談、「埋堆」,但很多時我都聽不明她們的話(很多都是是非和瑣事),有時亦覺無聊和低能。為了融入,我經常坐在一旁,時而悶不作聲,時而裝笑和扮投入,又怕被拆穿。有人會提出批評:「我們都坦白講出心底話,你光聽但不分享,很不公平,也令我們感到不安。」我聽得出她們暗示我是個自私和不願表達感受的人。

究竟我是誰?

現在每當聽到少年人或成年人,正為着一個「真」字,大言不慚地把自己的弱點說成是「真我」的表現,猶如有什麼大不了。我很想問他們究竟有多認識自己,是否把潮流鼓吹「真」拿來做擋箭牌和藉口,好讓自己逃避缺點。那些人愈是標榜原始的自己,愈是與自己脫節。他們的所謂「做自己」,背後只是畏縮、愚昧和無知!

故此,大法官所說的「除非你們了解自己是誰,或思考過自己是誰,否則無法『做自己』」,意味尋找自己、發現自我乃一個漫長的旅程。回答「究竟我是誰」,是沒有捷徑的。

<「做自己」系列/四之一>

2017年7月27日

叫你去死,你也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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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水的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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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你遭遇不幸

何靜瑩|《明報》專欄「鋒芒乍露」

最近網上瘋傳的一篇報道,是美國最高法院首席法官羅伯茨 (John Roberts)在一所中學畢業禮的致詞,我一直琢磨這番發人深省的話。

「我不會像其他致詞嘉賓那樣,祝你們一帆風順、事事順心。」羅伯茨告訴畢業生,「在接下來的日子中,我希望你們會遭受不公平的對待,如此你們才會知道公義的價值;我希望你們被背叛,如此你們才會學到忠誠的重要。」

「很抱歉這麼說,但我希望你們時而感到孤單,你們就不會將朋友視為理所當然;我希望你們時而遭遇不幸,如此你們才會意識到機會和運氣在人生中扮演的角色,而體會到成功不完全是自己應得的,而他人的失敗也不全然是他們所應受的結果。」

「當你失敗的時候,我希望你的朋友們幸災樂禍,讓你們了解運動家精神的重要性。我希望你們遭忽視,如此才會知道聆聽他人的重要性。我還希望你們遭遇足夠的痛苦,以學習同情心。」

我時刻反省的管理和做人之道,主要是某些挫折、不幸、不公義和被背叛的往事。當時處於逆境之際,我惟有自我勉勵——此乃學習和成長的「好人好事」,讓我洞悉生命的真諦。

很多讀者看我的文章覺得感同身受、有共鳴,其實我要多謝生命中遇上過的各樣「冤家」,他們苦我心志,勞我筋骨,源源不絕地為我這四年的每周專欄提供豐富的寫作材料。小妒忌竟可無限放大為嚴重誤會;自卑和缺乏安全感的人把我的一言一行無限扭曲;創造機會讓下屬發揮才華,他們竟以行為失當、秘密賺外快和諸多控訴作回報 …… 電視肥皂劇的橋段或舞台劇的荒誕劇,居然發生在眼前,而且觸目驚心!

事事順風順水的話,我根本不會苦思和鑽研管理學,請教別人,更不會試用各種方法來處理複雜的人事問題。

要不是進入高管和董事局而碰上「玻璃天花板」(glass ceiling),我不願承認男性主導的職場對女性定型(stereotype)和雙重標準的存在,然後我才能覺悟要幫助職業女性「lean in」,聆聽她們被忽視的聲音。從前聽創業家強調忠誠,我會撇嘴暗批其老土;經歷過被背叛,方知忠誠比能力和才華更可貴。

沒有體驗過挫折,我們會停留於愚昧和無知的層次。不知何時起,我像大法官般到處祝願別人遭遇不幸。

我經常聽到腰纏萬貫的人埋怨維權人士在社會創造噪音,最後還發表「世上哪有公義」的偉論。我只能翻着白眼,祝願他們:「但願有一天你會遭受政府無理收地,深受官商勾結之害,便會明白弱勢社群的心聲,和公義的可貴。」

畢業生最愛問的是如何處理不懂領導的上司、委屈他們的同事。我都會幸災樂禍地說:「那便恭喜你!糟糕的上司能教曉你的人生哲理,不遜於一個好上司;衰老闆是你的反面教材,令你培養同理心,日後你當了別人的上司,不要重蹈覆徹。」

令我感到心痛的是栽培下屬,幫助其圓夢,結果卻是被反咬一口,最後我只好開除他;過了一段時間,發覺他仍然沿用當時最令他反感的做法。最近與一位良師益友談及此事,他說:「他真的要多謝你。」

我說:「他現在深知我當年的做法是對的,並看到那時他抗拒改變,是放不下面子和自尊心,加上自卑感和厚厚的自我防衛機制作祟,遂把我妖魔化。一生人收到唯一一次的大信封,那種失敗感應能衝擊他以後更能發揮才華。然而,他最多是內心感謝那段日子的磨鍊,但不會對我說多謝。」

朋友不禁唏噓起來:「我生平亦幫助過不少人,也當了很多人的伯樂,卻沒有人回頭多謝過我。」

我立即接着說:「耶穌早已說了,他幫助十個人,卻只有一個人回來多謝他,所以,我們不應奢望別人說多謝。不過,我就是那個回頭多謝你的人啊!其實我已經不只一次告訴你,你還是我的洪七公啊!」

他馬上哈哈大笑,「你已經青出於藍了,還需要什麼洪七公!真懂得賣口乖⋯⋯」

我一臉認真地澄清:「從前你還是老闆,你覺得我拍馬屁還情有可原。現在我還這樣說的話,你應聽得出那份真誠啊!」

這番話背後是大法官說的「希望你們遭遇足夠的痛苦來學習同情心」。一手提拔的人給我帶來的種種痛苦,令我不但明白洪七公的心情,還會審視自己有否對啟發和幫助過我的人視為理所當然,有否回頭對他們道謝。

一個冤家、一個逆境,往往令我苦思對策,只須面對問題,便能經歷學習和成長。然而,很多人會用另一個心態看待逆境和失敗,釀成一生的憤世嫉俗、酸溜溜、負面衝擊。

故此,我們要讀完大法官的話:「不管是否來自我的希望,這些事終究會發生。至於你們是否能從中獲益,則取決於你們從不幸中獲得訊息的能力。」

我們學習感恩,有沒有感激遭遇不幸?基督徒數算恩典,是否包括了失敗和背叛?講見證時是否只提成功和神蹟奇事,忘記了往往更有內涵更值得我們思考的挫折和不能醫治的疾病?

2017年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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