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也要講資格

何力高│信報副刊專欄 C7 《故事人生》

在香港受過公開試折騰的人,大概都無法忘記放榜的陣痛。

多少人放榜前一週開始茶飯不思,忐忑不安,不斷想像最差的結果,自己恐嚇自己;放榜前夕,徹夜難眠,輾轉反側,彷彿世界末日將至;直至放榜當日,拖著沉重步伐回校,掌心冒汗,心跳加速,靜候成績單有如坐在跳樓機上等待自由落體的一刻。

而我放榜的經歷,肯定是全球獨一無二。

我是在男廁放榜的。

猶記得預科放榜日,甫踏入校門,心情緊張,人有三急,便先去廁所解手。

站在廁格裡,在淅淅瀝瀝的水聲中,忽然聽到身後傳來學校主任的聲音。原來他知我在男廁,特地趕來,隔著門向我報喜,說我考到什麼什麼佳績,著我盡快到他辦公室去,有記者要訪問我……

那畢生難忘的一刻,既尷尬又興奮。

別誤會,那一年我並非什麼全港狀元,我只是全校考得最好的兩個學生之一。而那成績足以讓我昂首闊步踏進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系,那是我破釜沉舟、翹首以待的第一志願。

事隔這麼多年,我仍樂此不疲跟年輕人分享這趣怪難忘的一幕,絕非要自吹自擂,畢竟已是塵封舊事;我只是想跟他們證實我奉如圭臬的一節聖經經文──流淚撒種的,必歡呼收割!

執筆之際,第二屆中學文憑試剛剛放榜,八萬多個考生爭奪約一萬五千多個大學資助學位。香港在很多方面都名列世界前茅,但大學入學率偏偏不足20%,在先進國家中敬陪末座,就連內地也比不上。

數以萬計的考生,儼如繁忙時間金鐘站月台上的乘客,眼巴巴看著列車來而又去,自己卻擠不上去,惘然若失。

名落孫山,當然想聽安慰的說話,但我認為撫心自問更加重要。
做任何事,尤其求學,若沒有付出過100%的努力,其實沒有傷心的資格;相反若已竭心盡力,那就問心無愧,不必難過。

香港的公開試,考智慧的成分不多,而且絕頂聰明的同學屬極少數,輸給他們也不致命。依我看,公開試考的其實是努力、專注力、持久力。從前的會考高考,到現在的文憑試都是長期抗戰。幾年的高中生涯裡,同學能否有嚴謹的自律精神,專心致志的態度,堅決的鬥心毅力才是成敗的關鍵。

最典型的情況是模擬試和公開試之間的自修閉關期,不少學生沒有了學校的束縛,生活鬆散隨便,睡至日上三竿,溫習與打機水乳交融。我曾問過一名應屆考生有否勤力溫習,他斬釘截鐵說有,我再追問他每天溫習多少時間,他大義凜然說:「兩三個鐘囉,好勤力架啦!」

除去睡眠八小時,一天尚有十六小時,只溫習「兩三個鐘」,這算什麼勤力?

回首我當年備戰,由於難抵家中睡床、食物、電視的誘惑,唯有天天背著沉甸甸的書包到沙田大會堂的茶座或沙田中央公園獨自溫習。那時我為自己定下一個非常嚴謹的溫習時間表,每天分早午晚三節,朝九晚十一,不成功便成仁。

考試兩分靠運氣,八分靠努力。我心儀的中大新聞系收生成績向來挺高,提升英文成績成了我工作的重中之重。語文靠日夜浸淫,沒有旁門左道一蹴即就。故此我自念預科起天天讀英文報紙看明珠台,把生字記下來,翻字典查解釋、詞性、例句,詞彙量與日俱增。

坦白說,這個老土方法有誰不懂?一身好武功往往由日以繼夜的紮馬開始,可惜知易行難,沒有幾個抵得住乏味的基本功。

再者,學習機會是可以自製的。我校規定學生要寫週記給班主任,人人視為苦差,而我化詛咒為祝福,改用英文寫週記,當作操練寫作。上戰場前的自修日子,我更密密私下作文,然後放進信封,貼上郵票,寄回學校給老師批改。

今天,年屆花甲的家母也能把智能手機玩弄於股掌之中,而學生跟老師不過一鍵之隔,若說沒有操練求教的機會,是不為也,非不能也。

最近我跟一個昔日的學生聚舊。自踏入中學不久,他便與「刻苦求學」因了解而分手。第一屆文憑試,他的成績平平,但得上天眷佑,仍能跨過大學門檻,我以為他會好好珍惜這個難得的學位。大一剛過,他告訴我連續兩個學期的GPA低得不可再低,甚至有被停學的危機,死因是科目太多課程太深,又不懂學人家退修多些科目,我聽後很難過。

打從什麼時候開始,求學問變得很輕省便宜,而「刻苦」兩字已被掃進垃圾堆填區?沒有流淚撒種,何來歡呼收割?

傷心,也要講資格。

2013 年 7 月 18 日

Im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