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門洪七公與郭靖

何力高│信報副刊專欄 C7 《故事人生》

電視台最近重播《射雕英雄傳》,其中一集講到洪七公身中酒毒,與郭靖、黃蓉困在山洞內,洞外歐陽克、楊康等人要來取命,形勢危急。洪七公於是向傻戆的郭靖口傳降龍十八掌幾式;七公說一句,郭靖耍一式。時間如斯短促,郭靖又無深厚內功,唯有學多少用多少。可幸最終成功退敵,總算逃過一劫。在現實生活中,我們也會遇上大大小小的難關挑戰,工作的,家庭的,感情的……當束手無策,夜半無人對月發愁時,我們多麼渴望武功蓋世的洪七公立時出現,傳授「亢龍有悔」、「飛龍在天」,把難關化解。

何靜瑩(Ada)是本港一間絕無僅有的毛衣廠的董事,別看她今天在公司運籌帷幄,駕輕就熟,三年前她剛接手管理時,其實就是傻郭靖一名。

工廠開業初期,第一、二個廠長都保留這一行的陋習和專制守舊的管理手法,又自覺有無上權威,拒絕接受不同意見和新事物,無助提升生產效率和品質。未幾,這兩名不勝任的廠長都被撤換了。軍中不可一日無帥,董事長朱仕森多番游說Ada出任廠長。可是她對毛衣相當陌生,是個不折不扣的門外漢,要她管理毛衣廠好比領導一支職業足球隊一樣匪夷所思。「從前因為校服規定,我才會穿毛衣;除了看電視,我根本無見過工廠。」況且她過去一直在中環打拼,穿梭於甲級商廈,如今千里迢迢走入屯門做工廠妹,實在萬分不願意。

但朱仕森在製衣界身經百戰,閱人無數,既然他要委以重任,就一定有理由。「你是白紙一張,沒有那些在這行幹了幾十年的人的包袱和僵化思想,而且你執行能力強,就由你當廠長吧。」Ada聽後心想,既然大家決定要振興 Made in Hong Kong 這品牌,早已「洗濕咗個頭」,掙扎一番後便硬著頭皮臨危受命。

白紙的一面代表無歷史包袱,讓她從嶄新的角度以管理學理論營運毛衣廠,但另一面則代表她知識貧乏。畢竟毛衣是傳統製造業,也是一門專門技術,廠裡的工人都有十多二十年經驗,任誰都可以反駁質疑她的說話。

面對一眾師傅工友,這個在商界打滾多年的哈佛大學畢業生,突然變得很渺小。

最初幾個星期,Ada按朱仕森指示每天召開生產會議,叫齊各部門主管商討生產細節。會議上她強裝鎮定,但身子的顫抖和膽怯卻瞞不了自己。「我對如何生產毛衣一竅不通,不知道講些什麼好。我只懂主持會議,逐個部門詢問他們有什麼意見。」當時的情境她仍歷歷在目。「人人都在說廣東話,但我就是一句也聽不懂。我唯有用心記下所有討論內容,待會議結束後立即打電話給朱先生匯報,然後他會告訴我哪裡做得不對,哪些事要跟進,第二天我便一項一項依著做。」

傻郭靖行走江湖不可單靠胸口的一個勇字,如無真材實料,早晚壯烈犧牲,慶幸她背後一直有朱仕森這位洪七公襄助──他個子魁梧,豪氣爽朗,頗有大俠風範,在製衣界打滾四十多年,年屆花甲卻不故步自封。他觀察力和學習力極強,曾到日本、意大利考察工廠,取他山之石;又不停看書逛博物館,想出新點子應用到毛衣生產上。

「朱先生在內地有幾間工廠、幾千個工人從事大規模生產,工作很忙,但他仍為屯門這間蚊型工廠出心出力,全因他相信香港工人可以生產出具世界水平的毛衣。」Ada又充滿感恩地說:「他十多二十年沒有親自授徒,如今紆尊降貴,向我這黃毛丫頭教授毛衣ABC。他實在很包容,很有耐性,從來不嫌我煩。」那時她每天都與師父通兩三次電話,仔細記下各樣吩咐,然後切切實實執行,而朱仕森亦非隔岸觀火,每星期入屯門巡視工廠三天,面授機宜。

洪七公傳授郭靖的第一式就是「走進工場」。他深知Ada非紅褲仔出身,唯有她捲起衫袖走進工場方能學懂工廠運作,而且這間工廠是為本港工人而設,與工人接觸很重要。她最記得師父每次來廠,都不會先到辦公室,而是巡視各生產部門,例如他會先到包裝部,細心檢查毛衣品質。洪七公一日出工場多次,傻郭靖亦步亦趨,眼到心到,牢牢記著各種絕技,降龍十八掌就是這樣一招一招的學回來。

大約過了兩個月,有一天開生產會議時,Ada突然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當初的顫慄遠去,自信心油然而生。她坦言愈來愈享受這份工作,而從朱仕森身上學到的東西則受用無窮。「朱先生十分開明,遇到不同意見我們會辯論。難得他給我很大的空間去發揮,不像老豆教女,擺架子,所以我們之間完全沒有代溝。」師父更明言要把自己的畢生功力傳授與她。

一個是充滿傻勁但執行力極強的郭靖,一個是武功蓋世且循循善誘的洪七公。在屯門兩萬呎的廠房裡,三年來留下了朱仕森與何靜瑩這對師徒一雙又一雙的足印。

2013年5月9日

現實生活中的洪七公與郭靖

現實生活中的洪七公與郭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