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與自己對話

何靜瑩│信報專欄 C7《故事人生》

「如果日後回到商界,我怕沒太多人會認同我這幾年做社企工廠妹的經驗;我怕中年危機提早降臨;我怕被社會淘汰……」兩年前的中秋節前後,涼月之下,我禁不住向公司主席傾吐百般感觸。

他以為我在說很玄的雋語,半「O」著嘴細心聆聽。我續說:「假若我現在年屆花甲或已經退休,這麼一個有意義的社企必定是最佳的平台,讓我為社會貢獻所長。但我還有三十年的職業生涯,不得不為將來打算。我每天都問自己,現在所累積的專業技能,能否加強我的市場競爭力?一旦要回到商界,香港這個現實社會還有人會聘請我嗎?」

主席還是大惑不解:「你覺得誰是你的競爭對手呢?」

「整個社會都是!在這個大時代、在我這段黃金時間裡,我應當到上海或北京工作,積累經驗和人脈網絡,而不是蹲在屯門。大趨勢是網絡業,而不是工業、製造業啊!」

「怎說都輪不到你這般學識的人被淘汰。」

「誰能擔保?我們的工友昔日何嘗不是天之驕女?一個浪潮的逆轉,她們一夜之間便淪為長期失業人士。」

其實這個思想掙扎萌芽於2009年毛衣廠剛成立之時。當初我以為只須每季進廠開一次董事會,到處「指指點點」和查核數據便足夠了。怎料好幾位具幾十年經驗的廠長和「紅褲子」主管,完全沒意願或沒能力去學習現代化管理,甚至把這行業的陋習、欠商業道德的傳統管理模式,生搬硬套到這間必須仗賴現代化管理生存的學習型工廠。

主席多次辭退員工,認為很多恃著有實戰經驗的人往往抗拒理論,有理論背景者又光說不做,況且,留住態度不好的員工只會造成壞影響。我語帶諷刺地回話:「香港二十年沒有工業了,哪有培訓新一代管理人員的機會?縱然這個廠長諸般不好,可辭退了他,誰來做?」

「你來!一張白紙最是好教。你懂得先從理論入手,思考道理,加上你的執行力強,我又在旁親自傳授,該是最好的安排。」

打從那時起,我每天坐一個小時的巴士跨區到屯門上班,首三年持續一週工作六天,和大家一起加班,只放勞工假期。

誠然,由「中環白領麗人」搖身一變成為「屯門工廠妹」,我一下子不能接受,有點嫌棄自己。

不過,正正因為走進工場學習生產運作,我才能把董事會的理念直接落實,通過日常管理和運作呈現社會使命。

搞工廠已經很難,還要是一間社會企業,就難上加難。有八十個員工等於把八十個家庭摃在肩上,頭兩年不夠訂單,工友有時要停工幾天,這比我自己無工開更難受。要提升大家的生產質量和技術,達致歐洲客戶的要求,是個龐大工程,為員工帶來很大壓力。

每當有工友要辭職,為了查找問題根源,我會親自做 exit interview。一句簡單的開場白,「你做得不開心嗎?」他們便馬上涕淚交零,辭職理由往往來自家庭。細心聆聽之後,順理成章要多走一步;於是乎,沒結過婚又沒生過孩子的我,有時要充當婚姻輔導員、親子專家、婆媳糾紛調解員、社會工作者……然後看看公司能否提供一些支援。

夜闌人靜又睡不著,最是殘酷,因為我要赤祼祼的面對自己:縱或我所做的是有意義的事情,但在這個經濟掛帥的社會裡,究竟有多少人會認同呢?

這種心靈的自我對話是一種 Ambition(野心)與 Aspiration(抱負)之間的對話,也是現實與理想之間的對話。

野心要人面對現實,甚至像一匹野馬,把一個人拽往權力和名利的方向,那份快感是非常誘人的;抱負,則是給一些事物注入氣息,冠上意義。

抱負讓人不甘當野心的奴僕,提醒做人生命要有終極使命。然而,空有抱負而缺乏野心推動,又會變得憤世嫉俗,或只會端坐雲上,不能務實地實現夢想。

換言之,野心與抱負都是助燃劑:抱負使人確定目標、方向和價值,野心卻是達成抱負的工具。兩者相加,才令人有活力、有衝勁地塑造人生。故此,每個人應當讓自己高尚的抱負和原始的野心經常進行真誠的對話。

一個能夠與自己對話的人,才能與這個世界對話。

這些心靈對話陪伴我渡過毛衣廠的四個寒冬。我一邊暗自立誓下輩子不再沾手工廠,一邊卻無比享受與廠友一起成長的過程。當我回想大家共同征服一批又一批的複雜訂單,當我看到工友由心而發的自豪和尊嚴時,我感到現實和理想終能共融,甚至鏗鏘和鳴。

而我那位亦師亦友的主席,至今仍憂慮我「做不長」,不忘時刻提醒:「雖說這間社企是為學歷不高的中年人士而成立,但你亦因此有最大的平台去發掘自己各方面的潛能,背後又有眾多『洪七公』傳授畢生秘技,似乎你才是最大受益人,公司猶如為你而設……(下刪一百字)」

當抱負與野心一旦融合,就會像我現在這麼 at peace,心內雜音全消,寧靜而安穩。

2013年9月12日

何靜瑩於香港電台專訪中傾訴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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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叻過我做女的時候

何靜瑩│信報專欄 C7《故事人生》

一頭染滿啡紅色電鬈髮、一身鮮艷衣著「襯到絕」的芳姨,是毛衣界老行尊。在我們的社企毛衣廠這四個年頭裡,她時刻珍惜重返老本行的「第二人生」,每天提早兩小時從九龍坐巴士到屯門,先吃餐蛋麵、嘆奶茶,然後回工廠開展一天忙碌的挑撞工作。

看著芳姨從容不迫地完成手頭上精緻的工作,我想起自己曾經解僱過她。

公司剛成立時,我們給每個應徵者一週的培訓期,藉此評核這些已經離開毛衣界多年的工友之技能和工作態度。

第一天下班,大家擠進一部很大的電梯,我站在角落聽到中氣十足的芳姨與身旁一位應徵者說:「你住在xx樓的嗎?我每週有幾天都到那裏打麻將的!香港沒有毛衣廠之後,我過去十多年都沒有工作,孩子也出身了,我喜歡打麻將消磨時間。」

適逢當時的廠長向我投訴說她不肯接受意見,向她提出工藝標準,卻遭她出言頂撞,覺得她很難教。我看她一身時尚打扮,好像養尊處優了很久,擔心她能否重新投入工作,或帶著「過日神」的懶散心態不肯打拼。為免影響整個團隊,我決定辭退芳姨。

後來公司正式開業,人手緊張,我只好找芳姨回來,不再依賴廠長的傳統判斷,親自觀察她的表現。我才知道芳姨並非甚麼「是非精」,而是個「開心果」!我更發現芳姨的挑撞技巧「快、靚、正」,於是,兩個月後馬上讓芳姨升任組長,還慶幸自己沒有「走寶」。

直到現在,她還常常為此笑著「埋怨」我。

這個「當代工廠妹」的一生,見證香港經濟騰飛、工業盛衰的大時代變遷。像眾多「當代工廠妹」一樣,芳姨入行全是家庭因素使然。「我六歲從內地來港,一家十一口住在石硤尾木屋區。之後發生石硤尾大火,我們一家因此要『瞓街』,身為大家姐的我只好放棄讀書,到工廠賺錢養家。那時的女工都由學師開始,邊學邊做,只要肯做肯捱,就可以學會一技傍身,供養弟妹讀書。」

直至九十年代工廠北移,芳姨試過不同行業,但頂多只做到一兩天。「只怪自己走不得、站不得,只是坐得!結果我日間不是打麻將,就是到快餐店流連,每日等『三點三』吃下午茶、和其他人『打牙骹』,太陽下山就回家煮飯。

「那時生活很無聊,又沒收入,跟其他師奶閒聊不是講是非就是嘴上比拼誰的兒子給最多家用,有時候聊天之後心情更差。我常常心想,如果再回到工廠上班就好了!誰知,過了十幾年,願望竟然成真!」

現在,她喜歡「埋怨」我的是這份工作令她沒了打麻將的時間。

2009年,芳姨正式加入團隊後,發現我們要為高檔次名牌織造毛衣。她有感這間工廠和昔日的大不同:「從前的款式簡單,每批數量又多,一旦做熟了就不怎樣費神。反正當時按件計酬勞,根本沒有人理會品質,只求多做幾件,多賺薪水。」芳姨正經八百地分析起來。

「現在我們幫歐洲名牌做毛衣,技術要求極高,又很幼細,我們要很專心,『做到標眼水』,少點精力眼力也不成!」

每逢製作樣版,我們都指定由芳姨親自操刀,開始的時候她很不習慣。在這行業,怎樣製造一件毛衣、如何分工,向來都是廠長一個人想出來,也是他一個人說了算。但在我們這間摒棄傳統廠長制、改用互動模式的現代化團隊去對應客戶的品質要求的工廠,六十多歲的芳姨初次學習與其他同事開會,一起研究如何把名設計師天馬行空的手畫圖詮釋出來,要動腦筋「度橋」。

「我只要做出第一件樣辦,它就會成為日後客戶落訂單的大貨標準,其他工友亦會參照這個樣辦標準做挑撞。」於是乎,芳姨的工作滿足感與日俱增:「我還記得年輕時有個廠長看不起我們做挑撞的,常罵我:『你無技術,無技能!』。他萬萬也猜想不到我現在竟能針法如神!」

一個沒有讀過書的人,憑著一門手藝艱苦奮鬥,撐起整頭家,而被大時代洗禮後,天之驕女一下子被社會淘汰,找不到工作;但年屆花甲竟能重操故技,還能經歷自我增值後的成就感,重拾自信和尊嚴。去年她在民間社企高峰會與一眾同事和公司客人,穿起 Love+Hope 自家品牌行天橋,對著一千人自豪地說:「這些複雜的毛衣每一件我都有份做,我叻過我做女的時候!」

與芳姨談天,我總能感受到她對工作的熱情。「我只喜歡做挑撞,親手完成一件毛衣令我很有滿足感。退休?我才不會。現在又有收入,又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多好!我身體還能坐得低就會繼續做,做到 Ada 又不要我為止!」

都說,女人是記仇的!

2013年8月29日

芳姨於社企民間高峰會2012行天橋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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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電台《語出經人》L plus H 何靜瑩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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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我叻過我做女的時候 Aug-29-2013

蛻變五十後

何力高│信報副刊專欄 C7 《故事人生》

台灣樂隊五月天的《第二人生》這樣說:「命運如果有門,名字就叫心門,並不是能不能,而是肯不肯。」今天的香港,控訴時不我與的人很多,懂得自強不息的卻是鳳毛麟角。而在L plus H Fashion的屯門廠房裡,有一位五十後謝姑娘每天默默耕耘,用生命見證何謂「心態決定命運」。

謝秀珍是典型的香港中年婦女,說得道地一點就是師奶一名,平凡的她卻是生產線上的主管。她的縫盤技藝精湛,一雙巧手做出許多出口外國的名牌毛衣。一年半前,工廠正替某歐洲名牌的新款式做貨辦,難度極高,謝姑娘覺得是不可能的任務。可是董事Ada再三堅持,謝姑娘唯有與同事絞盡腦汁,反覆試驗了許多次才成功。兩週後Ada到歐洲開會,客戶大讚貨辦手工出色,成功演繹出設計精髓。接到訂單後,Ada急不及待打電話回港報喜。謝姑娘憶述那次經歷仍難掩興奮,多番強調自己實在很享受做毛衣樣辦的滿足感和挑戰:「公司對品質的要求一絲不苟,每次當我成功克服一件難度高的貨辦便覺得很自豪!」

生於五十年代的謝姑娘,自幼家境清貧,小學三年級輟學,十一歲的她跟家姐學習縫盤一星期便成為全職女工。「我對縫盤頗有天份和興趣,看一眼便懂,好快上手。雖然我年紀小,但工友中我做得最快,出糧最多。」後來因為表現出色,加上她又嫌縫合毛衣太刻板重複,十八歲時轉做縫盤指導員,但原來管理比自己年長的工友比做縫盤困難千萬倍。「那年代的女工不愁沒工開,是天之驕女。有一次我批評一個工友的V領做得不好,她不忿,反問我是否比她做得好,我便即場證明給她看。」這事件讓謝姑娘明白到一個道理――有真材實料就不用怕,做人無料便無自信。雖然謝姑娘贏了一仗,不過那女工第二天竟帶了七八個工友一同離職。

上世紀八十年代本港製衣業式微,謝姑娘曾一度告別縫盤,哪有想過五十多歲可重操故業,開展第二人生?本港的舊式工廠向以廠長獨大,一言堂,工友只可言聽計從。但這間現代化工廠摒棄陋習,廢除廠長,改用老中青混合的管理模式,這可教素來缺乏自信的謝姑娘寢食難安。「我在這行幾十年從來都不用表達意見,怕講錯話被人取笑,但在這裡要帶腦袋返工,開生產會時要說出怎樣做才有最好的品質和效率,每次開會心怦怦地跳!」在毛衣廠,貨辦能否滿足客人的要求是取得訂單的關鍵,它更是日後生產的標準,慶幸謝姑娘合作能力強,做辦時能與技術員及營業經理發揮團隊精神,甚至學懂以電話會議與上司及同事商討對策,足證幾個臭皮匠猶勝諸葛亮。日子有功,謝姑娘漸漸有了膽量和自信,由最初的「好怕說話」變到今天「甚麼都夠膽說」。

謝姑娘是管理層中唯一的紅褲仔出身,但這並沒有成為進步的絆腳石,相反她很努力適應新的工廠文化。「愈不懂便愈要去學,好像這裡用電腦機器打鈕門,我從前沒見過,但只要細心觀察,用心牢記便學懂。總之腦筋要靈活,不懂就問。」身處這間學習型機構,員工要與時並進,幾年來謝姑娘就像八達通卡一樣不斷增值,甚麼「上游管理」、「目視管理」,她既琅琅上口,亦身體力行。她的進步曾令Ada為之動容:「有一次我問謝姑娘某批貨何時完成,她說要看看R.F.I.D.數據 (一套追縱整個生產流程的無線射頻系統) 才回答我。從前她只會用眼看,憑直覺估計,現在終於學懂分析電腦數據,準確說出生產的進度和數量。」不過謝姑娘絕非盲目依賴電腦,有一次她奇怪R.F.I.D.報告上的數據為甚麼跟實際觀察有出入,後來才發現電腦因為剛更新了而有誤差。

雖說做主管要有威嚴,但謝姑娘不喜歡高高在上。她說做人要豁達些,多些笑容,不要記著別人的錯處,要多記好處。工友都稱讚她友善,肯耐心教導。「工友有甚麼做得不好,我會直接指出,但不會大聲責備,否則愈罵愈錯。我也明白當主管不能只做好人,還在學習如何做到恩威並施。」

昔日她以技術擊倒別人,今日她學會以技術和耐心提升別人,道行更高。

在上司眼中,謝姑娘是一個忠心、值得信賴的員工。她不怕吃虧,勇於承擔責任,對工作有強烈的擁有感。她每天最早回到工廠開門,若清潔阿姨不在,她會捲起衫袖倒垃圾、掃地,連廁所無廁紙她也理,簡直把工廠當作自己的家。兒子早已出身,五十八歲的謝姑娘大可做個平凡師奶逍遙度日,但她寧願選擇工作。「有時做到夜晚八九點也不覺得累。我還想一直做下去,直至公司不再需要我為止。」謝姑娘笑著說。

這是一個好種子遇上好土壤的故事。在 L plus H,肯學、肯做、肯捱的就是人才。過去一千多天,謝姑娘不斷重新發現自己,創造自己,實現自己,用雙手織出高級毛衣,也同時織出了第二人生。原來世上真箇沒有能不能,只有肯不肯!

2013年5月2日

「有時做到夜晚八九點也不覺得累。我還想一直做下去,直至公司不再需要我為止。」謝姑娘笑著說。

「那年代的女工不愁沒工開,是天之驕女。」